我的爺爺,出生在1930年,這一年嘉南大圳完工,是台灣史上最重要的水利工程之一。同年也發生了霧社事件,由莫那魯道所領導的抗日事件,幾年前魏德聖導演也以此為主題,拍攝「賽德克巴萊」的兩部電影。

我的爺爺,在廈門出生,少時遷至嘉義朴子,成年後再遷居至台北,曾參與獨立運動,白色恐怖時代被國民黨政府關押多年,爺爺曾說二二八時,國民黨軍在街上直接掃射,他曾躲在一堵牆後,上方就是一排子彈掃過,有此經歷,爺爺終生都告誡我們不得參與政治活動。因緣際會下,台北美國學校校長見奶奶一人得帶四個小孩,甚為辛苦,因此便安排奶奶到美國學校內工作,爺爺幸運返家後,同樣也得校長之安排,也在美國學校工作。後爺爺曾想做些生意,最後是經營起貨運公司迄今。

我的爺爺,印象當中並不算是好相處的人,性格十分頑固,絕對是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,超過百倍、千倍的頑固,是拿命拼的頑固!對待家人不甚客氣,但對於外人就是比較笑臉迎人,不過身為長孫的我,也許因為還有點小成果,爺爺對我還算是和善。爺爺的頑固實在是不盛枚舉,有些甚至可以說是荒唐,這是不是那年代的長輩所特有?外公去世的早,我只有一個爺爺,實在也無人可比較。

我的爺爺,六、七年前開始洗腎之後,身體就便走下坡,固然年長也有影響,但是不聽醫生指示飲食、用藥,更是讓我們莫可奈何,一般洗腎患者希望脫水重量在1-2公斤內,爺爺有次甚至重量多到8公斤。或許也因此,一年當中,總有一、兩次我們會在醫院忙進忙出看顧著,去年三月疫情方興時,爺爺身體不適,我與爺爺在急診室留觀室,身體虛弱的爺爺上完廁所無法上床,我以公主抱將爺爺抱上床,才真正感受到爺爺身體的瘦弱,不過那頑固還是依然強勁!

一月中旬,陪爺爺去洗腎時,洗到一半便說肩膀疼痛,洗腎診所醫師檢查後沒有特別的異常,只好轉診到新光醫院,但也沒有檢查出什麼異常,爺爺其實不太會描述自己的狀況,幾年前也有一次白血球異常高,最後是用電腦斷層掃描找到蛀牙的病灶,總之這次以抗生素治療數日後返家。

一月下旬,爺爺又喝了啤酒,因為身體支持不住,甚至拉起肚子,沒幾日爺爺說身體不舒服,再送新光醫院檢查,隔日星期一醫生說要立刻開刀,即便年紀大也得開,否則可能沒隔兩天就會不行,翌日媽媽、弟弟與我便在醫院等手術結果,醫生將爺爺病灶拿給我們說明,手術還算成功,但年紀太大,復原狀況難以預料,醫生當然也不敢做出任何保證。

由於疫情因素,加護病房的探訪時間改為一天一次,每次半小時,一開始還能兩人進去,後面更改為僅能一人進入探望。星期二媽媽進入探望,爺爺能夠點頭回應;星期三我探望時,眼睛雖然是張開著,但是並沒有回應我;星期四醫院方面說因為疫情因素,盡量不要去醫院;星期五我還是到醫院探訪,爺爺今天可以明確的回應我,醫生也說各項指數都有進步,預計下週一安排斷層掃描,確認腸子的狀況;周六與週日,爺爺又是眼睛稍微開著,但沒有回應我;週一一早我到醫院陪著爺爺把檢查做完,一樣是沒有回應我的呼喚,醫生說斷層掃描看起來ok,明天可以嘗試吃一點東西看看,雖然爺爺沒有回應我,但我仍是會在爺爺耳朵旁說著:「醫生說有進步,再住幾天我們就回家,奶奶我們都會顧很好,不用擔心。」

晚上醫院來電,爺爺的血壓下降,要我們趕快過去。爺爺是需要洗腎的,但洗腎又無法將爺爺的水分完全代謝,同時需要輸液的情況下,身體內水分與毒素太多,身體負荷不來,這麼一來就差不多是醫療的極限,要我們聯絡家人,最後來看看爺爺,當下我們也急著帶奶奶來見爺爺。翌日星期二白天時親戚來探望,晚上我們再帶奶奶來看爺爺,爺爺的眼神是渙散的,我一樣在爺爺耳朵旁說:「奶奶我們會顧好,他要放心。」奶奶則是要從輪椅上站起,心疼的喊著爺爺,雖然爺爺是渙散的眼神,但在爺爺的眼角我見到一點淚水,此時,我衷心希望爺爺能夠安心放下,好好的走。

爺爺身上其實接了很多管路,最後的安寧療護階段,醫生也將一些設備撤去,因為是在加護病房,我們無法一直在身旁,護理師也說我們回家休息即可,因為家裡其實不遠,有什麼狀況他們會通知,十點左右醫院來電,爸、媽先趕到醫院,稍晚爸、媽也要我們趕快過去,爺爺在晚上十一點十六分離開,我進去加護病房時,爺爺已經走了,據說聽覺是最後消失的,我一樣在耳邊跟爺爺說著:「我們要出院了,他都好了,要放心,奶奶我們都會顧好。」這是我與爺爺的告別。

當晚,禮儀公司的人協助我們把遺體安置,我們在助念室誦念「阿彌陀佛」至天亮,法師前來引魂並安置靈堂,初步安排就緒後,我們才返家休息。爸、媽其實更是勞累,幾乎兩日兩夜未眠,稍晚又到禮儀公司討論後續事宜。值得一提的是,新光醫院的醫護人員,對待爺爺與家屬都十分細心體貼,在爺爺最後的幾日當中,其實是他們陪伴最久,真心感謝他們為我們所做,謝謝。

我的爺爺,是一個頑固的爺爺,而且自以為是的厲害,爸、媽,甚至奶奶為此都很辛苦,但作為一個1930年出生,經歷過戰亂、白色恐怖的人,這種頑固會不會也是某種剛毅?這是第一個沒有爺爺的24小時,接下來我還有不少個沒有爺爺的24小時,日子應該不會改變太多,但生命中就好像少了什麼,我說不出,這就是人。

爺爺,再見。

陳東川,1930/04/08-2021/02/02,享壽91歲,生於廈門,長於嘉義,歿於台北。

 

後記:這一個月,心裏不時間都會想到爺爺,特別是爺爺在醫院的最後十天,這十天當中,我有八天都去探望爺爺,不知道為何?這次爺爺住院,我總是想盡量去陪著爺爺。爺爺跟我的感情很好嗎?其實不,爺爺不太會跟我們去吃飯,講話內容也是自己的胡思亂想,從小到大也沒什麼帶我出去,總之就是跟電視裡面的爺爺不太一樣。但他還是我的爺爺,四十年的人生當中都存在著,彷彿還可以見到爺爺翹著腳在看電視,自己端著酒在一旁喝著,大聲的打噴嚏。

爺爺現在在哪裏呢?會如何回顧自己的一生呢?

奶奶我們會照顧的。我的爺爺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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